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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著看著,想到我的房間
其實很多時候,在時間之下,會留下什麼,誰也不知道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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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己的房間
聯合報╱張耀仁】 2010.12.29 04:12 am


那時候,房間還很陌生,每一事物都必須重新定義:定義睡覺,定義妝扮,定義舉手投足——獨獨不定義情感或婚姻……


最終,那個房間只剩下我外婆了。

從前的時候,房間裡總有不會停止的聲響∣∣八個孩子!∣∣孩子們說:渴了,她趕緊燒好開水;孩子們說:餓了,番薯簽拌飯連忙端上桌;孩子們說∣∣當然,也別忘了我外公:脾氣忒壞,只消一個眼神便足以使人心緒緊繃,乃至於大老遠聽見粗嘎漱痰,該準備什麼就必須是什麼了。

就這樣,孩子們跑上跑下,外公跑進跑出,整座房子充盈著橫衝直撞的喧鬧,那樣無從靜謐、無從悠緩,一日將盡輕輕嘆息便是全部的∣∣生活。生活是趕往火車月台搶賣一個便當的囫圇吞棗,生活也是等待一鍋紅茶沸了冷了的日復一日∣∣我外婆就這麼一刻不得閒的,直到連鎖便利商店進駐火車站大廳,這才不得不離開那爿雜貨店,離開屬於她的第一座「自己的房間」。

那時候,為了顧店她幾乎都睡在店裡啊,母親說:「其實,伊心內足毋甘願欸。」

不甘願我外公走進隔壁的房間∣∣起於遲遲不見子嗣,三十歲那年我外公迎來「另一個太太」,並在自家土地築起兩幢一模一樣的透天厝∣∣築起兩個不同的「家」∣∣自此,「另一個太太」淪為我母親這一系譜的一樁暗傷,一場眉眼間恆常難解的心事,每每提起,總得叮囑這麼一句:「不當輸給伊們!」

許多年後,那些恩恩怨怨自屋裡離開了,所有人也各自遠走,僅存我外婆與一隻喚作米莉的西施犬,她們倆相依為命。每日每日,她拖著蹣跚的步伐,先是緩緩坐到那張菸味纏崇的藤椅上,對著我外公生前用慣了的菸灰缸摸了又摸,像是疼惜又像是萬般無奈般吁口氣。然後在那個於她而言再熟悉不過,而今折散著天光,每一事物皆投下素描似的暗影的大廳底,閉上眼,側耳傾聽∣∣—有時,也就是靜靜望向窗外∣∣重溫這座引渡她由青春至耄耋的家屋,每一刻度的變化,任憑日頭一寸一寸落下去,最終漆闇無光。

最終,她走向屋後,臨去前不忘叮囑:「走,來去呷飯。」

未嘗想過,會有這麼一天,這幢三層樓的屋子竟變得如斯空蕩。早在她與我外公經由媒合之言肩併肩依偎著夢的同時,心底即預設著日後將有那麼一天,遠比任何人都要提前離席,離開花露水萬金油撒隆巴斯混雜的房間∣∣那時候,房間還很陌生,每一事物都必須重新定義:定義睡覺,定義妝扮,定義舉手投足∣∣獨獨不定義情感或婚姻,因為她心知肚明,愛是一場實踐而非口說無憑。

所以,在孩子哭鬧、丈夫責罵以及顧客的吆喝聲中,她度過幾十年夾層似的時光,那近乎人潮群擠的市集底,幾度失散終究抓住彼此的千里一線。為此,她感到驕傲,並惦記著如何能夠變身「真正的母親」,一如她的母親以及母親的母親,她們連少女(她們說:做小姐)的裙襬都還來不及細看,便罩上深色棉衣、寬腿褲,一副打從成長以來,即是以かあさん(母親)或阿媽示人的端莊與世故。

她們很早就老了。

老了的外婆成為牆上凝塑不動的一幀舊照片,連同屋子默默等待最終時刻的到來。在那張較為年輕的照片底,她兩鬢猶黑塗著口紅,看望鏡頭的眼神有著不屬於那個年紀的慈藹,好似平常看望我的表情,關愛多於探究。她總問:有呷飽否?讀冊有第一名否?等到年紀稍長,她且問:咁找有頭路?咁有打拚?再後來,和我母親串通好似的,她嚷著:「啊有查某朋友,不就要帶轉來給阿媽看看欸?」

那時候,我微笑以對,幾近忘卻自己正身陷感情風暴,那樣不知所終、不明所以的惶惑。遂揣度著:之於她,她們,何以自年輕起即確信愛情必然指向生命盡頭?何以確信,枕邊人不致一夕消失抑或某個轉醒的清晨,面對指尖輕輕刮磨玻璃留下一條一條濕潤的霧氣,悚然驚覺:怎麼會和這個男人?怎麼會是這個男人?這類「早知當初」乃至於從今而後∣∣她們,難道未曾湧現這樣的疑問?

極其明顯,她從未懷疑、求索,甚至憂畏,即使面對「另一個太太」,她仍是那麼有禮。在另一張較為年長的照片裡,她變得比較豐腴,圓潤的下巴突出與她這一勞碌之人並不相襯的福泰,頸間項鍊閃閃發光。而她毫不扭捏,照例馴良地望向鏡頭,渾然不覺立於一旁的丈夫將使她感到痛苦∣∣也許不,所謂逆來順受,天公伯要怎麼對待咱,咱哪有啥法度?她約莫是這麼說的吧。所以她持續守候車站大廳那爿窄小的雜貨店,持續行止得宜張羅一家事務,從未對冗長時光裡間或灑落的冗長黑影表達不耐。

車站裡來來去去,她看著那些或遲疑或匆促的腳步,猜想它們各自的心事,領悟生命其實正是這麼回事:無以言說,無以名狀,終將抵達∣∣抵達之謎。好比她和我外公,他們靜靜靜靜在各自的房間潛入夢中,靜靜靜靜過完無話的日復一日。當他們最終不再需要以憤怒或悲傷即能獲知彼此的心意,她明白,他們此生將不可能分開,也不可能發生更多情感,唯獨坐守這一房屋,這一和隔壁共用同一牆面的透天厝。

每每,她聆聽屋外窸窸窣窣的蛙鳴,以及過於墨黑而產生蟲豸抑或綷縩摩挲的波頻,懷想這些年來所經歷的全部:比如兩人最初的青澀,在花露水還不那麼濃密的時刻,婚姻裡的凡此種種都顯得生疏而新奇。又或者後來的日子,隔壁房間屢屢發出囈語似的低喃侵擾著她,使她恍恍惚惚間,以為每夜都是場夢,而那只再熟悉不過的橘金燈罩亦可能發言表述。

公主徹夜未眠。寂寞的人坐著看花。思想起。

她為每一階段裡的自己感到惋惜。每個夜底,他們上演一場糟糕的羅曼史:男人早早發出鼾聲,而她一夜無夢,深深覺到內裡的某件重要事物就此失去∣∣年輕的他們說也說不清感情何物,卻已是名實相符的夫妻。所以,當他躺下來,靠近她,她趕忙背過身去,湧上既羞且怕的震顫,彷彿燈罩也換上其他顏色,彷彿房間裡有嗡嗡盈繞的蚊子,擾著她、提醒她,他們的情愛一點一滴被架空。

終其一生,她都無從理解那是怎麼回事?一如終其一生,她困惑著隔壁似有若無的聲浪究竟是夢境抑或實情?

也因此,當她端詳大廳那塊高懸的匾額,表情總是憂喜莫測。在那「金玉滿堂」的祝福裡,有著太多不足為外人道的紛擾,但歲月終究為傷害帶來了距離,也帶來看似智慧的觀察。隔著蚊帳,她發現那只燈罩不再妖幻如昔,不再淪為無夢之夜的象徵物,而與我外公長年分房而眠的事實亦足以釋懷。她收藏那段最後的時光:照顧他如看護自己的孩子,靜靜撫觸他的額髮,靜靜目睹他乾皺的容顏,壞脾氣的什麼俱皆壓縮於這副日益小下去矮下去的身軀,一點也不若青春時節的巨碩與暴躁。

或者,她其實從未仔細看過他的肉體,而是想像。想像這輩子與這人共度一生的必然,想像衣櫥裡她的棉衣以及他的襯衫混雜了汗與脂粉,宛若每一對夫妻都曾發生的磨合與習以為常。她坐在他的身旁,觀察這一切,像觀察死亡即將臨身的命運,安心於屋內懸浮的種種氣味,逐漸退去的人聲使她意識到:這座房子確確實實留下她了,她成為眾多照片唯一的詮釋者。

孩子們越來越耐不住小空間,紛紛跨出大門朝車站直直走去,途中經過本地慣常可見的龍眼乾、蓮子甚或藕粉,他們停下來品嘗,像品嘗每日百無聊賴的生活忽而插入一首流行歌曲,流行的〈向前行〉在他們的舌尖翻跳著,跳著跳著跳遠了,然後忘記如何回家。而她坐在家門前,注視這一幕,細數多少年來屋內浮動的各式聲浪,一旦驟然真空,沉默便像夜裡放大的鐘面,頓挫著人們對於時間的認知。因而她學會自嘲以面對每一事件,將接下來的人生想像成一條夜行路——生命的啟蒙呵。她在他的床頭擺上一束野薑花,期待雨珠逗開它們。淅瀝淅瀝。淅瀝淅瀝。她和他面對面,面對命運到底還是厚愛她,使她最後依然擁有他,擁有一段有始有終的感情。

所以,當她緩緩走出門洞口,不相信一切已然結束。從前的憤怒與悲傷混合成無從感知的情緒,她怔怔仰視著這幢陪伴她多年的老厝∣∣另一幢同樣斑駁無光,唯獨人去樓空∣∣她抹去眼淚,見證一場失去的感情那般,反覆探問:有誰真正活過?舊日的時光毫不留情朝她襲擊而來,彈珠檯般嘩啦嘩啦什麼都有的分分秒秒,她不由懷疑:這些事事物物會否僅是她的想像?想像一幕蜃景,一齣在她心底反覆排練的日常?

於是她坐在大廳底,坐到那張藤椅上,以她期望的方式複製我外公當年的姿態:敲敲菸盒,點菸,綿密的菸味貼附於身,於頭髮,平和而安靜地回想這些年來之種種。聲音束收,屋外的鳥雀撲稜暗影,庭埕前的那株木瓜樹翻出冰綠嫩葉,又急又緩的這個午後呵,整座大廳沉浸於枝葉搖曳間,樹語流洩,公媽桌上的立香歪著身∣∣從今而後,誰還會回來呢?誰會記得這個家?這幢空蕩的樓房,不折不扣成為她的第二座「自己的房間」了,真真正正一個人的,專屬而獨有的房間。

想當然耳,她不會知曉在她青春正盛的年代裡,遙遠的彼端有位作者宣稱:「一個女性假如要想寫小說,她一定得有點錢,並有屬於她自己的房間。」她不可能也不知從何了解,為什麼女人必須有錢有房間才得以寫作?之於終其一生只認得自己名字的她而言,她所能去到的念頭的邊界,也就是坐在這裡,在她生活許久充盈著汗水與花香的家門前,靜靜領受森涼的黑綠的樹蔭罩下來,靜靜看著細微的浮塵自被單撢動,而光線都成了海。

海波很重,極其緩慢而巨大的潮湧。生活也是一場永無止盡的浮沉。倏忽,西施犬米莉嚷起來,驚擾了滿地陽光,也驚動她的眠夢。她睜開眼,怔怔看著我,像看待一樁遙遠的心事,寬闊的額庭又濕又亮,細碎的汗水顫抖著。我拿起紙巾在她臉上輕輕拭著,想起準備聯考的那個夏天,當我糊裡糊塗睡去時,她同樣溫和地看望著我,同樣為我擦汗、遞水,彷彿緊鑼密鼓的重考生活也不那麼羞慚而被寬容地諒解,諒解作為人的良善與罪愆何其難解,一如我外公,一如她,他們的情感從不說抱歉。

就這樣,那座房間終究只剩下她了。即便如此,至今我仍記得那個下午,當我外婆真正轉醒後,先是照例側耳傾聽,繼而盯住屋外一寸一寸低下去的日頭,然後緩緩站起身來,像許多個日子那樣叫喚著隨意亂跑的米莉。原以為她要轉入屋後,但那一刻她伸出手來,僂身抓住我的臂膀,希望我陪她去王宮廟前買一碗豆菜麵。

我說,阿媽我去買轉來就好囉,一段路遠兮兮欸。

我外婆看了看我,又看了看即將蒙上灰藍的大廳,以柔和但不失堅定的語氣說:我想出去走走。

她說,我要出去走走。

【2010/12/29 聯合報】@ http://udn.com/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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