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喪禮上的故事/微笑老妞(上)

【聯合新聞網/文、圖節錄自寶瓶文化《喪禮上的故事》】

微笑老妞(上)

過身的是我媽媽,我是她兒子,排行老大。好啦!第一個故事由我來說,有點長,作為暖場好了。以下所講的故事無關乎我媽媽,重要的是,她也喜歡這個故事呀!

是這樣的:

有好幾年,我們家沒有耕牛。沒有牛,自己耕,回到百年前的老方法。我們幾個兄弟合力拉繩子,繩子拖著鐵犁。控犁的是我爸爸。在烈日下幹活,可真難受,嘴唇發白,汗水直流,做完粗活後關節都快綻開了,癱在田裡喘息,直到傍晚才有力氣起身回家。

最苦的不是累,是傷口痛。拖繩在我的胸口反覆摩擦,烙下痕跡,恰巧是從左肩到下胸的長條狀模樣。糟糕了,衣服與傷口緊密結合,脫不下來,用蠻力扯會扯下肉塊。所以囉!我有一星期沒換上衣,洗澡時,把皂泡抹了全身,包括那件脫不下的上衣一併洗。之後,把衣服擰乾,坐在田埂上,用微風和自己的體溫烘乾衣服,這才回床入睡。

「這問題不大,我來解決就行了。」某回我弟弟靠過來,安慰我。

「怎麼解?」我說。

「這件事先不能說,包在我身上吧!」

隔天照例拖完犁,累癱了,餓扁了,睏翻了。洗澡時,我脫掉褲子,獨留那件脫不去的上衣,閉眼蹲在地上,等待弟弟搓把戲,把我身上那件又臭又爛的抹布變不見。

他說,他數到三,衣服便消失了。他才數到二,一腳蹬住我屁股,兩手把衣服往上掀。哇!痛死我了,像大卡車輾過胸口,再撒上醋與火炭。我當下蹦了半天高,回頭跟他扭打。我踹他肚子,他砸我臉頰,難纏的場面像是從雞肚裡掏出來的內臟。爸爸從客廳跑來,得知了原委,當下嘆氣,說:「好啦!年底,我們存夠錢,買頭牛就行了。」

時間倏忽來了冬天。天氣清朗,亮豔的油菜花瀰漫了田野,蜜蜂採蜜。我爸爸吃完早餐,出門走過油菜花田,買牛去了。看他那身行頭,頭戴斗笠,腳穿雨鞋,可是中間穿了一套深藍色的西裝,套句現代的說法只能用失敗的「混搭」形容呀!

這西裝來由,是家門前有個「髮夾彎」,外人時常摔車,留了些死人衣之類的。爸爸拿回來,為了省錢,由自己扮起道士作法,一陣咿咿喔喔後,誇說衣服「乾淨」了。他出門穿上這套,自豪得很,一路連說「派頭」,不茍同的家人嫌丟臉死了,讓他獨自坐車去買辦。

爸爸在車站等好久,公車才慢吞吞來。車上瀰漫動物、人體與機油的濃烈腥味,引擎瘋狂吼著,窗戶咯嘞響跳動。爸爸才上車,全車人的眼神都殺過來,包括幾隻運送的雞鴨。這時候開始,爸爸心跳加快,手心冒汗水,瞳孔擴張,終於體會到上刑場的滋味了。

「先生,要去哪裡?」車掌小姊說話了。

爸爸緊張了。車掌小姊的後頭,掛了「禁止說方言」的木牌,黃底黑字,像聖旨高高在上。這下糟了,爸爸講客語為主,國語能力比外國來的傳教士強幾句而已。他支吾說:「我、我、我……要……去……買……」腦筋與舌頭打結。他忽然懂了,要是說去買牛,暴露了自己身懷鉅款,要是遭小偷覬覦就完了,逃也逃不出這車廂了。

爸爸腦筋一轉,原本要說買牛,改喊:「我要去『買妞』。」

「買牛」變「買妞」,一音之轉。全車的乘客瞪他,只見眼前的怪衣人,從腳看到頭,一身濁氣,再從頭看到腳,一身賊氣。大家指指點點,連公雞也發出鳴叫。

爸爸知道說錯了,馬上改口:「我要去買鈕釦。」並且指著自己西裝缺鈕釦的部位。

從「買牛」、「買妞」到「買鈕釦」,爸爸的舌頭跌宕三回,可想而知,接下來三個月全村有話題可談,而且公車沿路撒下的旅客會將笑話傳得更廣。不過這還沒結束,向來有耐性的車掌小姊,這時才說:「我管你去買什麼,我問『你要去哪裡』,是問你去哪一站,不是去哪裡買東西。」

他買了張票單,目的地是三十公里外的三義,那有個賣牛的「牛墟」。他往車後方去,選個靠窗位置坐。事情沒這麼簡單,他與行車方向逆行,甚少坐公車的他馬上暈車,內臟像沸水在體內亂竄,早餐從胃裡衝出來,被他攔在嘴裡。他靠意志力撐到位置,打開窗戶,把早餐吐出去。窗外風強,一併把他胸口裡的鈔票一張張捲走。他摀緊胸口,可是有一半的鈔票飛走了,落在一位路邊洗衣的老阿婆身上。阿婆從此蹲在那,期待傳說再現:公車上的有錢人用鈔票當衛生紙,擤鼻涕或擦嘴巴後,丟出車外。

爸爸花了大錢製造了這則傳說。而且,他鄉下人的自卑心作祟,不敢拉線鈴下車撿錢,癱在座位上發呆,讓公車載他往三十公里外,深覺一路的窗景扭曲成了煉獄噩夢。

之後,他到達牛墟,看盡牛隻,卻沒人理他的價碼。到了傍晚,牛販走得差不多了,廣場剩下無數牛糞與蒼蠅,這時候,他看見一頭牛孤單的在夕陽下,樣子孱弱。爸爸走去,看見那隻老母牛老是對他微笑,甩著尾巴趕蒼蠅。

衝著微笑,爸爸檢查了母牛的狀況,蹄子灰白、左眼青瞑、耳朵老垂,沒有一項能證明牠的健壯。最後,他掰開牛嘴,檢查牛牙齒。健康的牛有八顆牙,這頭老牛剩三顆。爸爸估算牠有三十來歲,頂多再活兩年。

老母牛的主人,是瘦小的男孩,打赤腳,老是低頭,頂上的癩痢頭疤挺嚇人的。男孩把手中的牛繩抓得牢牢的,看著腳趾。

我爸爸用客語問:「你從哪來?」

小男孩抬頭,臉好髒,頭髮纏亂,眼睛卻好亮。他用閩南語說:「通霄,我走了半天才到這。」他手指海岸方向。

我爸爸順著小男孩手勢看去,那裡除了山,還是山。通霄靠海,山的盡頭會伸入海洋的懷抱。此刻,從海邊來的霧,淡淡的妝扮那些山脈,似有似無。

「我是從獅潭的三寮坑來的。」爸爸指著中央山脈的方向,也順自己的手勢看去,那裡除了山,還是山。在山與山的縱谷間,有條河流,他從那裡來的。山脈在夜色的瀰漫下,多麼濃黑。

小男孩把手中的繩子舉起來,張開手。這動作似乎表示,他把接力棒從海邊帶來,你可以接下棒子,往山裡跑去。

這場生命力的接力賽,由爸爸接手,毫不猶豫的把錢掏出來付。他上路,走回家去,走了幾步回頭:「這頭牛叫什麼名字?」

「火金姑。」小男孩說罷,站在那直到爸爸與牛走入山色中消失。


家裡的反應呢?爸爸出門後,家人搬了板凳,坐在路邊等。四小時、八小時過去了,路過的每輛小貨車帶來希望與失落。接著,太陽落下山,星星升起,山崗落起了濃霧,要瞧到什麼都難。天這麼黑,霧這麼大,爸爸買牛去,怎麼還不回家呢!我們複雜的心情轉為擔心。最晚一班公車過站後,我和弟弟拿起農藥袋裝雜物,上路去找錯過末班車的爸爸。我們知道,不斷走下去會在三十公里間的某段與他相遇。

頂著寒冷,走上冰冷道路,在十公里外,我們遇見爸爸。他不負眾望,買回了一頭強壯的公牛。牛肌肉發達,步伐聲穿透濃霧。我與弟弟興奮的跑去,卻驚愕不已。

原來,隔著濃霧看是猛牛,近看卻令人不堪。牠是老母牛,睫毛掉了,眼帶濁光,尤其是幾乎垂掛到地上的乳房,嚇死人囉!牠是「老阿婆牛」。爸爸怎麼了,買廢物回來幹嘛。我們一路又是數落、又是挖苦爸爸,心情壞極了。我那時十五歲,弟弟才上國中,卻不理解,爸爸也是人,也像小孩會犯錯。

「這頭牛的主人,是比你們年紀還輕的小孩。我看,他真的需要錢,或許是家人生重病,才出來賣牛。」

「你沒有問,怎麼知道他家有人生病?」我埋怨。

「我是沒有問,但聞出來了。」爸爸攤開手,要我們聞牛繩。

我聞到一股中藥味,淡淡的,或許是當歸、龍膽草、人參之類的。我還聞到鹽味,那絕對不是手汗,是更純粹的海洋味道。這證明了牛來自沿海的地區,而且,牠的主人經常煎中藥。

「那也用不著買這麼老的牛啊?」我又抱怨。

「牠不老呀!而且,牠還救了我。我買了這頭牛後,身上沒錢了,只好走路回家。路上,山路曲折,岔路更多,又起大霧。還好,這頭牛像『火金姑』一樣能看透濃霧,找到回家的路。而且,我和老牛連續走了八小時,爬過好多山,證明牠很強壯。」爸爸說。

「對了,牠有個特點。」爸爸又補充。

「牠會拖穀袋?」

「應該會吧!」

「牠會扛大木頭,還是下廚煮飯?」我冷冷的說。

「牠會笑。」爸爸拍了拍老牛的肩膀,說:「笑一個。」

老牛笑了,露出蕉黃的牙齒,我只能苦笑帶過。會微笑的老牛能幹活?要是笑能解決問題,全家在田埂上扠腰大笑,哪用得著彎腰下田。至於弟弟,猛踢地上石子,看得出他內心的憤怒有多深。

我們牽牛走在碎石路,牛蹄踩過,發出輕微聲響。這時候,霧氣淡了,不久散得乾淨,天空晴朗,星群好濃密。天頂發亮的銀河顫著皎光。我仰望天際,想起牛郎織女星的傳說,還有,牛郎騎著的老笨牛,可是想起這故事實在多於無奈呢!

回到家,老牛休息了兩天才上工。如大家所知的,老牛是木灰捏的,馱了枙就喘,走路就抖,下田就晃,拉起牛犁乾脆趴在爛泥上,差點淹死在一吋深的水中。這下好了,我們當牠是太上爺,牽到田埂休息。照例的,回到百年前的老方法耕田。幾個人拉繩,繩子後頭拖犁。這項消息很快傳出去,大家跑來看「人耕田,牛休息」的奇觀。這事成了「甜點」,從此適合大家茶餘飯後拿來品嘗,吃得笑哈哈,還給「老牛」取個「老妞」的綽號。

兩個禮拜後,春耕結束,我們累得腿發抖。村人遇見我們,自動來關心,開口不外乎是:「老妞哪買來的?」「老妞呢!這幾天牠還好吧!」或者「我說那隻老妞呀!奶子垂到地上當掃把了,哈哈哈。」之後捧著腰笑,說不下去了。

至於全村唯一喜歡老妞的是我阿婆。她說:「這隻牛怎麼看,都滿像我的模樣,又老又不中用了。」然後,她也笑呵呵的撫摸牠。

就在這時,爸爸宣布了好消息,要把老妞賣了。當然,村裡沒有人會買,凡是農夫都不會買被稱為「一攤廢皮」的老妞。爸爸的意思,是把老妞賣給屠宰場殺了。這是農村慣例。一頭牛,不管多麼勞苦功高,等到牠腿斷了、眼瞎了、蒼老了,即使愛牠,也不會養到終老,得趁牠還有呼吸時,賣給屠宰場,用錐子從頭蓋敲死,肢解販賣。老妞的命運成了定局,沒功勞,屬笑話一則。我們毫無惋惜,想快速的把這道「甜點」送走。(上)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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