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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哭慘了。
微笑老妞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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喪禮上的故事/微笑老妞(下)
【聯合新聞網/文、圖節錄自寶瓶文化《喪禮上的故事》】

微笑老妞(下)



可是,故事沒這麼容易結束,老妞送宰的前兩天,我阿婆走失了。阿婆有摘草藥的習慣,給自己治痛風。她那天出門,到了晚上還沒回家。夜雨下得兇,在窗上炸出濃霧般的水花。家人擔心死了。爸爸估算,即使雨停,如果阿婆在山裡待上一夜,也難逃失溫命運。他向村人求救。

村中出動了男丁,穿雨衣,拿手電筒在山裡找。夜好黑,雨嘹亮,呼喊阿婆的聲音發揮不了作用。眼看情況越來越糟,我想起老妞,牠的左眼青瞑,右眼卻明亮得像螢火蟲,能在夜裡穿透濃霧,引領爸爸回家。如果這樣,牠也能夠帶領大家找到阿婆。

爸爸照我的意思,從牛棚牽出老妞,解開繫在鼻環的繩索,在牠的兩牛角各掛上磺燈,說:「去吧!找到我阿姆,你就自由了。」然後,拍牠的屁股驅趕上路。

「去吧!去找吧!給我們看看你的『才調』(本領)。」我喊。

我們躲在後頭遠遠的,給老牛自在。牠在牛棚兜幾下,走入雨中,大雨灑在牠身上,形成霧氣,朦朦朧朧。要不是有響亮的牛鈴與磺燈指引,這場雨可能讓我們也失去老妞的蹤影。老妞走得慢,這裡晃,那裡轉,餓了又啃兩口草。跟在後頭的我們可急了,雨下在燥熱的身上快沸了。過了好久,老妞走上阿婆慣常走的山道。雜木矗立,承受雨勢的樹葉像擴音器放大了雨聲。老妞的身影越來越模糊不清,我們也聽不到鈴聲,只看到磺燈在林間幽滅。

老妞在山路上兜了一會,忽然間,傳來哀鳴,掉落山谷。我們跑到老妞失足的地方,往下看去,又黑又深,也越看越嚇人。這時我們也發現,老牛頭上的兩盞燈相距有十餘公尺,到底發生什麼事了?

我們捏著腳尖,往下探,下行了數十公尺,首先看到一截斷裂的牛角卡在粗壯枝枒間,燈掛在牛角,雨在燒燙的燈殼蒸出霧氣,發出吱吱聲,淡淡的,好哀傷的一盞燈。老妞受傷了,再也無法擔任搜索阿婆的任務。

當我們來到溪谷,卻眼見動人的一幕。老妞斷角的傷口冒血,雨水把牠的頭糊成了爛番茄般。可是,老妞只失去一盞燈,另一個牛角還掛燈,明晃晃。那圈小小的磺燈照亮我們尋找的人。沒錯,阿婆躲在橫倒的大樹下,幾乎像孩子一樣發抖。老妞微笑,用巨大的身體靠去給阿婆溫暖。

「你用微笑對付世界,我的整顆心也熱了。」阿婆鑽到老妞鬆垮垮的奶子下,那不只像一把傘遮雨,還像棉被散發溫暖。

世界仍在下雨,又冷又寒,老妞的回應總是微笑,沒有比這種語言更簡單的了。牠以微笑化解所有的困難。

我們帶阿婆回家,給她薑湯與乾衣服。她說,她跌落山谷後,再也沒體力爬上陡坡,眼前暴漲的溪水也斷了路。她沒轍,躲在樹幹下,以為熬不過夜晚,再度睜開眼時卻看到一圈燈光照亮的微笑,那是老妞,不覺流下淚水。

原來呀!老妞跌落山谷不是無意的,牠是為了趕快找回阿婆。自此,牠也得到報償。爸爸不賣掉牠,視老妞為家中一分子,由我負責照顧。

鹹魚能翻身,老妞也能。老妞救了阿婆,在家中地位提高,在外頭也是。至於老妞有哪些優點,成了村中旋風,讓我繼續來說吧!

首先,老妞是三寮坑唯一的母牛,連公牛也對牠癡。人家說「當兵三年,母豬賽貂蟬」,牛的世界也是。村裡的公牛鮮少看過母牛,或許在公牛眼中,母牛本來就這樣美:老奶垂地、皮膚鬆弛,牛角斷了一根。每當那些公牛發情,經過家門前,總會對老妞激動的狂鳴。

「你們聽,那些小夥子愛上我們家的老阿婆了。」阿婆笑呵呵說。

第二呢!老妞老,還有奶。我餵牠青草,趁牠享受時,手往牛棚撈去,拉出奶子。牠的乳房鬆軟,奶頭被揪出來也不疼。我湊上嘴吸,生奶的腥味強,滋味可是無窮。我吸著吸著,瞇眼趴在牛欄杆上享受,轉頭看,左邊是弟弟、右邊是妹妹,他們也來分一杯羹。

第三,老妞真會拉屎。牛一天頂多拉四坨屎,老妞拉七坨,甚至更多。我時常扒牛糞,曬乾收拾。這證明老妞的消化系統強悍,贏過磨壟。牛屎功能多,當肥料外,也能當土牆的「黏著劑」。早期的屋牆工法,以竹子編成牆骨,再鋪上泥土。土裡摻了稻殼與牛糞,尤其牛糞含植物纖維,黏著性強。再來呢!稻穀收成後,選塊農地用碌碡輾平,鋪上牛糞。最好吃的米是牛糞曬穀場曬出來的,曝曬長,受熱勻,粒粒乳透,飽含芬芳。其次好的稻米,是由水泥地曬出的,最差的是由烘焙廠烘出來的,有股鏽味。多虧這些牛糞曬穀場!天呀!我家的米曬出來的品質,好到沒話說,價格也好上一成。

第四點,老妞讓我出盡鋒頭。這得由「搵浴」說起。老妞是水牛,下午天氣熱時,要帶到河裡泡澡降溫,這叫「搵浴」。這時候河邊處處是牛,在平靜的河裡露出牛脊與牛頭,不時發出鼻孔大力透氣的聲音。好位子都被佔光了,又沒人讓出「博愛座」,老妞可艱苦了,只能窩在疙瘩似的雜石間水域泡水。要到這地方,還得穿過被曬得又熱又白的石頭,老妞走過時,一上一下,背上的肩骨聳得特別高。

某次牠跌入水中,落入深潭浮沉。當牧牛童吆喝來看淹死牛時,老妞在潭中游起來,姿態從容優雅。從此,老妞獨享了深潭區,誰也搶不走。我有時也會下水,游上牠的背,拿起木板當船槳划。當圍觀人群多時,我站上牛背,往老妞脊骨踩去,牠翻身游起仰式。老妞這招能撐足五秒,夠我爬上牠的肚子表演,像躺沙發椅,蹺二郎腿,還把那幾對奶子從左右兩邊拉到胸前當安全帶綁。那條河前後三公里的牧牛童,都看過老妞表演,稱讚有佳。相形之下,那些頭上有五個髮旋、牛角紋深、後腿發達的公牛,只能當觀眾了。

你要是有一隻不會耕田,但其他都行的老妞,會遭人嫉妒。

當我牽老妞時,那些牧童看了,眼紅說:「看,一隻好大的獨角仙。」當我蹲在草叢大便時,那些牧牛童看了,高喊:「喲!看呀,那個老妞的誰呀,他也變成沒雞雞了,蹲著尿尿。」連路過的公牛都哞哞大笑,只剩下老妞憐憫我,呣呣叫,舔著我。

在牧牛童之中,常對我挑釁的,就屬村口的「阿舍牯」──這綽號意謂他是「有錢人家的小男孩」。他的臭屁仰仗他的牛來的。說到那隻牛,脾氣大,個性刁鑽,專門吃人家的稻秧。當然囉!這種牛歸為「戰神」。我這樣說牠,意謂整條流域中,牠向來是鬥牛賽的大贏家。

鬥牛時,兩牛以雙角相頂,比蠻力,也比技巧,只要其中一頭棄逃,勝負便分曉了。「戰神」的特徵是鼻子裂開,甚為恐怖,是某次戰鬥的傷跡。那次鬥牛時,牠不顧鼻子被戳壞、臉上噴血,也要戰到對方夾尾巴逃跑。

有一次,我與阿舍牯在小徑相逢,各自牽著牛。阿舍牯故意戳了「戰神」的腋窩,那是牛的敏感地方。「戰神」耍性子,猛甩頭,把擦身而過的老妞擠了。老妞本來就是浮萍步伐,一碰就散,往邊坡連滾兩下。

我費了好大的勁,才把老妞拉上來,罵她幾句:「飯桶,人家碰妳就倒。妳除了拉屎強,奶子長,還能幹嘛?」

這罵完全沒用,改天遇到「戰神」,老妞照樣嚇壞了,扭頭就跑,不顧繩子還在我手上,害得彼此在拉扯。這氣死我了,幾個月來照顧老妞的脾氣全湧了出來,看到牠就念幾句。可是老妞呢!也不知道是活夠了,還是脾氣就溫良,也不頂我,也不哞我,乖乖聽我罵,還報以微笑。因為這樣,我反而更氣,怎麼會有一頭牛沒神經、傻呼呼似的,一輩子用善良的眼睛看世界。

又有一次,我與阿舍牯在小徑相遇,各自牽著牛。冤家路窄,狹路相逢。我知道阿舍牯會用賤招,以「戰神」推擠。我卻沒轍,白白受辱。離開時,我氣得對阿舍牯說:「有什麼了不起,我們來鬥牛吧!你要是輸了,就乖乖吃完老妞的大便。」

阿舍牯大笑,接下戰帖,還用反諷的手法到處招搖,說他家的「戰神」害怕了,要嘛是被老妞的奶子壓死,要嘛被糞便淹死。真的,我對老妞沒有信心,摘了土人參給牠強身。比起可口的青草,帶味的土人參,好比苦瓜對我的滋味,難怪老妞不愛。我拿棍子撬開牠的嘴,強迫牠吃,就怕三招內輸了。

決鬥的日子,選在兩天後的河灘。比賽當天,附近的小孩都來觀看,還下賭注。沒有人賭老妞贏,組頭很快宣布賭局解散,大聲說:「這是三寮坑有史以來最無聊的比賽。」沒賭局,卻來了有史以來最多的村童,見證「老ㄋㄟㄋㄟ壓死牛」的戲碼。總歸一句,我給老妞吃太多土人參,營養豐富,牠奶水多,乳房膨脹,我簡直是拖個大水球上場。

比賽進入倒數計時了。老妞與「戰神」相距五公尺,等一聲令下,便以頭衝撞。鬥牛的訣竅是「上發條」,主人猛轉牛尾巴。牛吃疼,脾氣大,鬥起來才精采。「戰神」那邊三人一組,兩人抓牛角,阿舍牯在後頭「上發條」。他把發條絞到底,牛尾快滴出血了,抓住牛角的兩人傾斜身體,用腳抵地,阻擋「戰神」再往前衝。

「好了嗎?我快撐不住了。」阿舍牯以求饒眼神,希望我備妥。

「快了,等一下。」我回應。

說實在,老妞這邊,不用人抓牛角,我獨自作戰上發條。可是呀!牛尾快被我絞斷了,老妞仍沒氣力,一副「反戰派」氣度。有的觀眾不耐久候,拿石頭扔老妞。老妞也不叫、也不怒,微笑不已,或許對牠而言,世界都該這樣,沒有什麼能影響牠的情緒。

我急了,忙著找激怒老妞的方法,急中生智,拿石頭往老妞斷角的傷口處戳去。這招有效,老妞哞叫了,那一聲不知道是生氣還是嘆息,一旁的裁判逮到機會揮起野薑花,大喊:「開始。」兩方人馬趕緊閃到一邊。這時候,觀眾的各種情緒瞬間達到高潮,卻沒有發出聲音,靜觀一場戰鬥。

「戰神」,一如牠的封號,五個髮旋的頭下壓,眼睛上吊,逞出牛角,四隻強壯的腿把牠像箭一樣射出去。

可是,老妞呀!老妞,牠站在原地,甩動尾巴,搧動耳朵,發出一種似曾相識的微笑。那一刻,我懂了,老妞這幾個月以來掛在臉上的微笑,我知道在哪看見了。是那一夜,爸爸首次帶老妞回三寮坑,我仰看牛郎織女星,滿天的星星對我微笑。

這老妞,肯定是天上的星星下凡呢!要是我早點看懂那微笑,就不會強迫老妞上戰場了。

來不及了。砰一聲,「戰神」撞上微笑老妞。老妞往後飛了幾公尺,趴在地上,牠掙扎起來。可是,停不了的「戰神」直衝,踩瞎牠的雙眼。老妞嘶鳴,從地上撐起身子,往前衝去。我第一次看到老妞跑得快,像一張飛氈,要是碰到障礙,瞎眼的牠猛撞幾下,便繞過去。牠離開大家視野時,不只從眼眶,也從頭上傷口流出鮮血。

觀眾陸續散去了,世界恢復安靜。我獨自坐在河邊,心情糟透了,根本不想追回老妞。或許,我心裡想的,是無法面對一頭受傷極深的牛,是我害了牠。傍晚來臨了,蟲鳴在河畔吟唱,一隻蟹獴從草叢露出頭,又消失了,接著一群白鷺從水澤忽然沖飛到滿天的霞雲中,四周暗下來。我在河邊的時間結束了,端起身子離開,真正難的從此開始,我得回家面對問題。這才是負責。

我爸爸給我一個耳光。那耳光好扎實,連耳背的阿婆都從房裡走來瞧。很快的,阿婆阻止我被打,搡著大家的背,提燈快去找老妞。我們回到河邊,順著地上血跡尋去,在幾座山外的老茄苳樹下找到老妞。牠靠在樹幹喘息,氣息快喘光了。

山脈這麼壯闊,黑夜如此濃稠,道路更是漫長,要找到老妞好難。我們這麼快找到牠不是偶然,是天注定的。那是因為,老妞在發光,變得好巨大,遙遠之處便能看見。我們是憑著光亮尋來。那溫暖的燈光,好亮,使得我們必須熄掉手電筒才行靠近。

那些光,不是老妞身上具有的,是螢火蟲。牠們飄在四周,靜靜圍在老妞身旁。因為如此,我們看到的老妞,是膨脹無比的光圈,光圈中有個像蠟燭黑芯的是牠的身軀。好美,幾乎讓人不敢逼視。

「恩主公保佑,她還活著。」阿婆大喊。

「可是,牠全身是血呀!」爸爸說。

我喊了一聲:「老妞,來,我們回家去。」

牠聽到我的呼喚後,發出悲鳴,繞著樹幹走,布滿傷口的身軀不斷冒血,樹幹被抹得鮮紅。牠繞著樹打轉而沒離開那,腳步蹣跚,螢火蟲也盤桓在四周,保護牠似的。我知道了,牠恨我,恨我推牠去打鬥,聽到我的聲音便發怒。我一個勁的流淚,再多的懊惱與悔恨也換不回老妞的健康了。

「火金姑,停下來吧!」阿婆喊著。

這最初母語的呼喚下,老妞停止繞樹,依在樹幹喘氣。阿婆輕巧走去,像個少女模樣,她越走越近,螢火蟲形成的光膜被推出一道抵抗的弧度,直到「啵一聲」阿婆便擠入光裡。多虧亮度,我們看到阿婆接著做的事。她脫下手腕上的佛珠,掛在牛角。之後,她脫下外衣,往老妞蓋去,再脫下另一件上衣,覆蓋在老妞下身。

我這麼說了,阿婆沒有衣服遮蔽上半身了,露出皺褶皮膚與快鬆弛到肚臍的乳房──這是養活家族的偉大功臣──阿婆這樣做,是將這輩子修來的功德與老妞分享,把牠視為家人看待。

最後,阿婆解下牛鼻環,告訴牠:「火金姑,投胎去了,下輩子妳就成了好人家的孩子。」

老妞微笑了,闔上眼睡去,跟菩薩去修行,整團光也飄起來。其實,牠不算飛起,是流動在牠四周的螢火蟲忽然飄起來,往茄苳樹冠飛去,寧靜、盛美又光亮無比。我抬頭看,光點往天散,彷彿回到滿天星斗的所在。那一夜,星星們又亮又白,眨笑不已,連銀河也有了嘴角微笑的弧度。(完)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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關於《喪禮上的故事》

出生在日治時期的阿婆,長壽的祕訣,竟然是聽故事,甚至靠「故事藥」治病與排遣悲傷。當阿婆過世時,她唯一要求,是邀請大家到她的喪禮上講故事,所以路過的、奔喪的、看熱鬧的人通通來講故事了……。

我是阿婆的孫子,當然就負責在喪禮上記錄故事囉。


甘耀明──

這本書裡的不少故事取材自我的家族故事,由父母透過不同場合表達「生命教育」的意涵,我經過時間的醞釀才化成篇章。我的父母是這本書的功臣,本書是他們的生命足跡,我只是紀錄者。

最後,這本書的不少篇章用了詼諧幽默筆法,至少我個人這麼認為。希望讀者閱讀後能在陽光下哈哈大笑,暫時忘卻憂愁,人生就該如此。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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